English

如何对得起钱钟书先生和读者

2000-06-2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这篇文章,原是在一年以前就写好了。因为,当时在《中华读书报》上读到《如何对得起陈寅恪先生和读者》一文,我便想:《陈寅恪诗集》虽然有差错,但还不算多;而《钱钟书论学文选》(舒展编,花城出版社,1990年1月第一版),则简直令我悲愤难言了!不料拙文寄出后,一直没见发表。我寻思,莫非拙文尖锐了一点,编辑怕“得罪”人?或是因为这套书出版已多年,便不值得批评了?

经过一年多的思考,我现在还是决定据原稿重写,再次投给报社。因为我认为,只要承认“钱钟书”这三个字是永恒的,只要承认钱先生的著作是不朽的,那么,对这部《文选》的严重问题,就应该而且必须揭露。哪怕时间过得再久,欠债总是要还的。不是说要提倡说理的、有棱有角的书评吗?我堂堂正正署真名实姓发表批评文章,出于公心,承担一切文责,有什么不可以呢?

我也是个“钱迷”。多年前,在书店见到六大卷的这部《文选》,尽管明知其内容与我已购的钱先生著作绝大部分重复,且书价也不菲,但还是买了一部。因为吸引我的是:一、此书为钱先生亲允编选、钱夫人亲笔题笺;二、选编者为“钱学”名家,出版社也颇有名气;三、书中说“可为读者像使用工具书那样”,“提供翻检之便”;四、此书在短期内即印了四次,并很快荣获全国优秀图书奖。但我买回家略为翻阅,便懊恼不已,连呼上当!本来,我想从头到尾当一回“义务校对”,不,“义务编审”,然后再写一篇文章;但那样做就得写几万字了,报纸不可能给那么多篇幅。因此,我只能凭几年前翻读时随手在书上所记,略分几点,举例来谈谈。

一、编选者说:“钱先生原著中引证了大量外语书籍,为适应一般读者,本书尽量删节了外语引文和出处注释。”

然而,事实上是毫无体例,想删便删,不想删就不删。全书仍然到处可见外文注文、引文,例子举不胜举,这里仅就每一卷中随手翻出三页来吧:第一卷第147、181、237页,第二卷第203、305、313页,第三卷第121、152、155页,第四卷第282、314、394页,第五卷第19、164、218页,第六卷第99、125、217页,等等。可见根本不是“尽量”删节。这样做不仅徒乱体例,也未必对读者有好处。

二、书中错别字、错误标点很多,当已超过国家对出版物的标准。

外文方面的错,很多书难免,这里就不举例了。中文错字,有的还能猜得出来。如“帐恨久之”(第二卷176页)当是“怅恨”之误;“永乐大曲”(第三卷182页)肯定不是一种酒的名称,当是“永乐大典”;“明永乐时宿演万史时戏文”(第四卷102页)肯定是“万历”之误;“常二语而无愧”(第四卷364页)当是“当”字之误,等等。然而有的错处,我保证你怎么也猜不出,如“而试阖郑揣其下文”(第二卷31页),如这样的标点:“不过,‘小子’。‘虮虱臣’之类,方此蔑如矣”(第四卷254页)。最奇的还有这样一句:唐代“中叶之全盛,李、杜、元元、白白之瑰奇,无此力量。”(第五卷1页)我敢担保,任何中国文学史专家,也猜不出“元元、白白”是谁!

三、书中对钱先生原著的页码,时常胡乱标注,甚至将钱先生原文胡乱拼排。

本来,严肃的选本都是在每段(篇)选文后注明原出处的;本书编选者却只在每章的“简要说明”后,挤在一起标注,这给读者带来很大不便。而第五卷甚至索性不标注原著页码。第四卷285页,注明选自“《管锥编》228-230页,1411-1414页;增订109页;手稿170页”,那么,至少应有四段文字了;但实际却只有一段,后面所注的全都没有,真是太奇怪了!

而全书最无法读的,是第五卷。编选者胡编一气,所以连原著页码都无法注出。这一卷主要选自《谈艺录》,钱先生对此书先后做过多次增订,他的“补编”仅注明原书初版的页数,是针对初版有关内容的独立的文字,并非所有补订文字都可以具体插入初版某句之后。但编选者竟极为大胆地乱插,且一般不分段分行。很多地方都插错了;有的地方即使大致不错,但也破坏了原文的雅致,弄得读也读不通。钱先生治学极为严谨,如发现自己搞错了,就另写文字自我订正。而荒唐的是,编选者竟然把这样的订正文字与有错的初版原文排在一起(如第31页),甚至直接拼接起来(如第89页),不仅变成自相矛盾,而且对一般未读过《谈艺录》的读者来说简直成了不知所云的“天书”,还谈什么“普及性的选本”呢。

而即使对《谈艺录》作过研究的人,如读此卷《黄庭坚谈诗屑》等章,恐怕也是读不懂的。因为它没头没脑,条理不清。编选者将原书颠三倒四,又删又添,甚至把《谈艺录》初编原文倒插到补订文字中(如第24页),更甚至还妄自改动钱先生文字(如第24页),又甚至将原书中排的小字注释文字窜入正文(如第26页)。总之,把一部《谈艺录》名著弄得面目全非,无法卒读!

四、本书最大特色,是将钱先生有关论述“按主题门类分编”,并在每个专章前加上编选者的按语;然而,书中最倒人胃口的,正是不少地方分类荒唐,很多标题和按语庸俗不堪。其水平远在“文革”时编的“语录”之下。编选者似乎随心所欲,有几章内容极多,一个题目根本函盖不住;又有不少章,仅仅一小段文字,竟也算一章。当分不分,当合不合。如第二卷《二五、交际·交友·绝交》、《二六、一饭结恩仇》、《二七、恩情易忘怨毒难消》,从标题上看也是内容相近,而且后二章又都只有一段,然而偏偏分为三章。第三卷是《创作论》,然而其第二章却是《统治者的一个重要统治权术》,试问这与“创作”究竟有何相干?

分类荒唐的例子实在太多了。下面只就第二卷中挑几个说说。有的是“蛮凑强攀”(钱先生语),如第三章《背国不如舍生》,一共只收两段文字,前一段为读《离骚》“独怀乎故宇”等句的札记,符合编选者的题目;但第二段则是谈《太平广记》中有关“和神国”的故事,进而涉及中外乌托邦幻想,与上述题目毫无关涉。将这样两段文章放在这个题下,难道是说有了“和神国”这样的乌托邦就不妨“背国”?还有几乎通章与题目毫无系属的,如第二章《权力》,这个词的意思是谁都明白的,指政治上的强制力量,或职责范围内的支配力量。然而,这章所选钱先生的文字所讲的“权”,则是指不依常规、有所变通的意思,与“权力”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。第四章《鼻息——人民之声》,多么新异的题目!仅有两段文章,前一段讲的是古今中外以各种事物比喻人体各部位的说法,举例极多,其中只有一句是“庶人、鼻也,其歌谣诅祝谤议,犹鼻孔之息也。”编选者仅取此语,以偏盖全,已是不妥;而第二段文章,更是离此题万里之遥了。第九章《后宫多秽恶》,集中了钱先生有关涉及宫廷淫乱的文字,然而其中又夹杂了“稗史上猿猴好淫”一段,真不知传说中的淫猴究竟与“后宫”有何关系!但这里总算还有“淫”之一字尚可强攀,而第十四章《杀掉暴君是弑君还是革命》,只收两段文章,第二段讲“沐猴而冠”及类似比喻,则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这只猴子与“弑君”或“革命”相凑合了。第二十章《从外国“拿来”之难易》,收钱先生读《李斯列传》的一段笔记,其后半部分与所谓“拿来”还算有关;而前半部分乃是讲解“一切”一词,与“从外国拿来”云云完全不搭界。第二十三章《脸面的功能》,除第一段外,后面几段都与“脸面”、“功能”云云全然无关。第二十八章《相思飞翔而造诗境》,共收两段,第二段是讲连根树传说,与什么“思绪飞翔”、“造诗境”等等,又是无法蛮凑。

编选者在每章前所加的“简要说明”,也有不少可谓“佛头著粪”。如第四卷199页“祸乱邦危”云云,几不成语。第三卷273页云:“作家中还有一种古怪的蹈袭:自盗。”且不说蹈袭自己也叫“盗”,闻所未闻;奇怪的是编选者在这一章中根本就没有选出钱先生这样的论述。(《谈艺录》中倒是提及“自袭”,但这里却又未选。)编选者还有一个毛病,就是常常将钱先生的文章强行纳入他所喜欢或擅长的当今“时髦”的话语系统,弄得不伦不类。例子就不想举了。

五、最不能让人原谅的,还有书中竟然出现很多重复选文。

例如第一卷175页与第二卷171页,第一卷254-255页与第二卷113-114页,第三卷312-313页与第四卷25-26页,第三卷56-60页与第四卷88-91页(而且重复之中又有文字漏缺),第四卷386-387页与第五卷17页,第四卷392页—394页与第五卷17-20页,第四卷395页与第五卷20-21页,等等。更令人惊异的是,同在一卷中也会有大篇幅重复,如第三卷151-156页与212-217页。可见编选者与出版社有关人士不负责任到了何等的地步!(要说明的是,以上指出的重复,只是我在翻读时凭记忆发现而随手记下的。如果再仔细查查,也许还会有。)

我想,钱先生及杨绛先生可能没有过问此书的具体编选工作。上述差错不能怪他们,相反,倒是应该深深同情他们。而堂堂图书奖的评审委员会衮衮诸公,倒是应该反省一下的。你们恐怕连较认真地翻一下也不曾有过吧?这实在是不应该的啊!至于出版社与编选者,以这样的劣质产品获取了那么多读者的购书款及国家的奖金,我们作为消费者和纳税人,有没有索赔的权利呢?而更令人痛心的,这是对钱先生著作的一种糟蹋!

我为钱先生哭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